父亲上初一的那个冬天,教室一扇窗户忽然被狂风扯得七零八落,也把一堂课扯乱。一个木匠背着工具,在学生们的尖叫余声中出现。父亲讲给我们小辈的这个故事就这么开场了。
木匠五十多岁,穿得极土。脚穿老白布袜子,还扎着裤脚管。不过,土归土,倒也整洁,棉衣裤上补丁连补丁,每块都方方整整,似乎要呼应主人那张纯朴的四方大脸,假如戴顶瓜皮帽,把嵌满墨汁的指甲缝掏净,像前清遗老。同学们忘记了冷,叽叽喳喳,私下对穿戴不合时宜的木匠品头论足。父亲却显得很不自在,知道修窗户不是一会儿工夫,他捧着课本请假回宿舍去了。
宿舍住着六个同学。两个小镇上的,四个来自农村。小镇上的秦同学,母亲在“八鲜行”工作,据说卖文蛤。还有一个赵大个子的父亲是食品站杀猪的。他们都是定量户,对农村来的同学有些不太上眼。当听说靠门睡的金同学父亲是公社副主任时,不嘚瑟了。金同学上铺的施同学年龄最小,父亲在上海工作,虽然早跟他母亲离婚了,但算是个有大城市背景的人。还有个张同学,他爸在公社运输站行船。问我父亲说,你父亲是做什么的?父亲迟疑了半天,说是生产队长。
那天同学们陆续回到宿舍,木匠居然也跟着来了。笑眯眯的,一副佛陀的样子。他说总务处叫他查看学生宿舍门窗可严实。他很认真,还把铰链螺丝紧了一遍。木匠边做事边打量同学们的床铺,还蹲下来看看地下是否潮湿。他捏捏父亲铺上垫的棉絮,仿佛不满意皱着眉头。临走时说明天还要来给玻璃嵌口抹些油灰。
木匠一走,赵同学马上打开窗户,说木匠身上好像有股怪味。我父亲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施同学说他没闻见,倒是闻见赵同学身上的猪腥味。见赵同学不作声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父亲认不认识木匠?父亲说没见过。施同学说木匠那温馨的一眼赏给他就好了,他早不记得父亲的模样,母亲也从不描述。
那天夜里,施同学爬到我父亲的被窝里黏着不肯走,喋喋不休地问跟父亲抱亲热的感觉,还问那眼神可像木匠那样的?父亲把他摁在被窝里。那夜父亲没能睡好。
第二天木匠并没兑现承诺,西北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屋子。睡在上铺的赵同学在不断地倒腾,没来由地骂食言的木匠。施同学说,你不是嫌人家身上的味道嘛,当然不来啦!说着捧起被又挤到父亲被窝里来了。他问我父亲,那木匠怎不来了的?父亲说大概回去和油灰去了吧。两人背对着背睡下,各想各的心事。
第三天晚上,赵大个儿神秘稀稀地告诉我父亲一个秘密:他逃课溜回宿舍,看到木匠来了,把你床铺上的垫盖搞乱成一团,问他干什么!他说你铺架坏了,加了根料。赵同学还不忘友情提醒我父亲说,你看看可曾少了什么。父亲说,木匠不是那种人。他回到宿舍看看窗户缝口已抹了油灰。
这一夜施同学又挤到我父亲铺上来说着些小时候的事。忽然坐起来,说垫的棉絮厚了许多,说着翻身掀起来看,悄悄对我父亲说,肯定是木匠加的。是你生产队的?拍队长公子的马屁?我父亲说,好像是邻生产队的,我娘托他带来的。
后来常见到木匠来-🔥威尼斯0008Ⅴ,总送些东西来给我父亲,只说“你家里托我带来的。”还吩咐说,想吃什么就跟总务主任说,教师食堂卖的东西多,他打招呼了,想吃了就拿一份,钱从他工钱中扣。我父亲说,你干你的活,别老来宿舍。连声谢谢都没有,木匠慢慢地转身走了。
三年光景,父亲读完了初中,木匠背也驼了好多。我父亲第一次没来由的偷偷地哭了,真想追过去跟他说些什么。
毕业离校的那天,六个同学聚在一起,赵同学请来照相的。那是个特殊的年代,没了什么毕业典礼。照相的早来了,大家在等木匠。三年的日子,木匠不单照顾着我父亲,对其他五个眷顾也多。赵大个子睡上铺,木匠定期查看上下铺的木踏子,松了便加钉,后来还换了几次,怕大个子体量大踩落木踏子跌下来;公社副主任的公子夜里睡觉不老实,掉下铺几次,木匠在铺边加了阻挡的档子;施同学说他家的桌子是三条腿的蛤蟆,娘用葵花杆子撑着。父亲告诉了木匠,有一个礼拜天木匠去他家做了一天活。反正木匠对谁都有“恩”——这是母亲在八鲜行里劈文蛤的秦同学说的。他说要照相不能少了木匠。反正相片上多个人不占地方。他征求了大家的意见,然后通知了木匠。
又等了一阵,木匠还没来。大家十分焦急,问我父亲,是不是你家队长大人说了些什么,因为听说木匠家庭成分不好。父亲犹豫了半天,说来了,在校门外等我。赵同学气得捶了我父亲一拳,大家飞快地向校门口冲去。
木匠被同学们簇拥着进来了,已是深秋,他仍然穿着土布袜子,扎着裤管,见我父亲低着头,转身想走。 “父亲”!木匠泪流满面,知道我父亲在叫他。照完了相,木匠提着我父亲的行装,父亲背着他的锯斧告别了-🔥威尼斯0008Ⅴ。同学们直送到渡口。
第二年的冬天,-🔥威尼斯0008Ⅴ来了个修桌椅的年轻木匠,一身中山装,着白色球鞋。那是老木匠的儿子。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