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情,当属人世间最无情的情义了。
12月5日清晨4时许,先是ICU通知,老师周顺生心脏停跳,实施人工抢救。接着,心肺复苏,但脑功能出现障碍,电波振幅降低,波形趋失。再接着,心电图拉直。上午10:27,医生宣布周老师因多脏器衰竭,生命体症全部消失。
前后不足6个小时,本希望奇迹出现,老人家能起死回生,却不料周老师与家人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赤条条”而去——许是ICU实施抢救的需要,许是确证死亡的必备程序,当我们在“化妆间”拉开“睡袋”的时候,面前是一位不足40公斤的没有了呼吸的光身子老人。
护工很人性化,让我们轮流用热毛巾为周老师擦洗了一把身子,看着他们为周老师穿好了礼服。然后,家人到外间和一条龙服务的人员商量相关事宜去了。这时,化妆间只剩下我和周老师俩人,我摸了摸他的手,比我的手还温暖,我一激灵,有过濒死体验的生还者说,此时逝者的大脑尚有一定的接受功能,知道身边的人在干什么、说什么。我马上调整了情绪,握着老师的手,与老师唠了起来。我们每次见面,他总要关心有联系的同学的情况。我告诉他,谁谁谁最近如何,谁谁谁身体尚好。我说周老师您放心走吧,同学们不会辜负老师的教导和期望。您的女儿女婿和儿子媳妇都事业有成、特别争气,孙子孙女也很优秀。大家都会一如继往地照护好已经失智的师母徐老师的。我还特别告诉他,某某同学在履职“关工委”任务的路上因为车祸殉职了,他一定会去迎接您的,希望老师路上小心过往车辆,防止跌倒摔伤。讲到这儿,我本能地探问老师的女儿周清:“周老师的眼镜呢?”周清马上回答,住院时放家里了,告别仪式上会给他戴上。说着,又走过来扑到了爸爸身上……
我对周老师的眼镜太熟悉了。1975年9月,刚进扬州师院中文系没几天,系里组织新生队和教工队的篮球比赛,我1米76,周老师大约1米73,我们攻防在同一个位置上,一会是进攻的边锋,一会是防守的后卫。因为身高和弹跳的优势,我一个盖帽,周老师的眼镜应声落地,一条腿断了。裁判判我犯规,周老师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橡皮圈代替断了的眼镜腿,一边举手示意,说我盖的是球,没有身体接触,没有犯规。我也就此知道,周老师的专业是古典文学,当时是中文系分管教学的副主任。对眼镜的另一次记忆是在扬州中学实习的时候,周老师来了解实习情况,得知我将第一个在初二年级公开讲授《木兰辞》,周老师一边用手帕擦着眼镜,一边“随口”说道,“注意两点,一是紧扣木兰替父从军和女扮男装,二是普通话讲不好时不要南腔北调,流畅表达就行。”这两点全是针对我的有的放矢,一是提醒,扬中这个“码头”很重要,代表实习生开公开课须注意什么;二是关照,普通话讲不好不要成为负担,不顾此失彼就行。老师的漫不经心,让我读懂了举重若轻和大智若愚。
我把我对周老师眼镜的记忆讲给周清听时,周清又哭了,说爸爸就是这样,较多的都是为别人考虑,很少考虑自己。妈妈失智前爱听戏看戏,失智后什么戏曲的词都忘了,妈妈是急性子,听了上句就哼下句,忘词之后就着急、就冒火。爸爸一台戏一台戏地记词,充当起了徐老师的“提词器”。妈妈喜欢的曲目的唱词,爸爸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周清说,这次进医院前,爸爸交待了三件事,一是不向任何亲友学生透露住院信息,谢绝探望。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拟作遗像的1寸照片。三是关照,若有不测,发生的费用在自己的医保卡和积蓄中扣除,不给或尽量不给原来的工作单位增加负担。
周顺生老师是从扬州师范-🔥威尼斯0008Ⅴ副院长岗位上调宁工作的,先后担任过省广播电视厅副厅长、厅长、厅党组书记、省政协教科文委主任等。周老师的生平介绍上说,周老师在每个工作岗位都为党、为袓国、为人民作出了杰出的贡献,退休以后,仍然为江苏广播电视事业的繁荣燃烧自己,奉献余热。可是,如此丰富辉煌的人生,在周老师左手袖口系着的遗体卡上,只剩下极抽象的5个条目,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简单草率的人生履历表了:
姓名:周顺生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36年10月
死亡时间:2024年12月5日10时27分
死亡医院: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
殡仪馆的灵车来了,周老师的儿子周泳、女婿张铭、我和灵车司机,四人担着周老师的遗体担架,轻轻地送老师上了灵车。灵车司机让周老师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我们夫妇,6个人一道向老师三鞠躬后,灵车缓缓地、缓缓地向地下车库的出口驶去。
灵车很慢,车轮像碾压在心头的石碾,不知是不忍离去,还是不肯离去?
离情无情,它应是人世间最该诅咒的情义。
(江苏广播电视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