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身书写是我的一个书法书写习惯,即侧身在书案旁进行行、草书的创作,一些八尺条幅、丈二书法、丈八书法就是这样被陆续创作出来。我由于喜欢大幅书法的创作,平日没有人帮忙牵纸,为了书写的方便,诸如写毕推移纸张以便加快书写的速度,或者将写毕的作品直接从书案推到地下去等等,都需要一个便捷的动作和身姿,积而久之便形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性的书写方式,这一书写习惯的形成算来也有二十年之久了。有些朋友认为书法创作应该正襟危坐或悬腕站立书写才是正宗,侧身书写符合书法创作的法度吗?对我的这一书写习惯也一直存有疑问。我也常常思考这一书写习惯形成的原因和利弊,细细思索,这一书写方式虽然不一定符合一般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的书写观念和书写习惯,但也不无合理之处,有些甚至暗合一些书法创作的基本规律。下面将一些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和认识梳理出来,以解答一些朋友们对我这一书写方式的疑问。
侧身书写起初也是我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书写方式,积久成自然,也就慢慢习惯了这一方式。后来通过不断的摸索实验,也认同了这一书写习惯。首先我认为这样的书写习惯的形成,自有它便利的地方,可以更有利于大幅作品大空间布局的安排,能将自己的创作意图更能充分地表现出来。由于侧身书写,对于书写的内容和形式,可以从另外的空间角度去思考、去安排,解决了正身书写过分注意章法布局的安排而产生的一些流弊,对于意在笔先、大幅度展开空间安排也更加在意和更为关注,在创作中也更能放的开。同时,在书写中无论横平竖直、撇捺转折等各种笔墨技法上的运用,也有更加丰富的选择余地,切入的角度、倾斜的程度有更加自由的选择和发挥。这样创作出来的书法作品在章法和结构上也更加耐看,有余味。古人有“字怕上墙”之说,就是意识到了空间变化不丰富、过于直白、单一、拘谨影响了书法的艺术表现力、想象力而得出来的经验之谈。
侧身书写这一习惯的出现,增加了空间布局和章法安排的切入角度和方式,无形间也打破了正面书写因过于守法而带来的弊端,打破了法度的约束,空间布局和章法表现的能力进一步加强,更加自由地加以发挥,抽象性、节奏感更加富有变化。朋友们说我的书法气势好,有气吞山河、切割金石、气挟风霜的感受,我想这应该得力于侧身书写习惯的形成,不受单一空间的约束,给人带来更加丰富的艺术联想所导致的结果吧。结合书写的自我主观感受和鉴赏效果而言,我认为这一书写习惯也确实适合大幅行草的书写,就将这一书写习惯基本上保持下来。
书法创作不同于一般的写字,仅仅有实用性的要求就行了,美观、艺术性在其次,书法需要有激情的注入和倾泄,要有对空间切割、造型、节奏、韵律等形式方面的诸多要求。书法创作不仅要精熟书法技法,有精湛的书法专业知识为依托,更要有深厚的人文积淀和素养为根基,这样才能打破常规,积极发挥,确立出个性鲜明的风格特色和独特的审美意象。王铎以及吕凤子等人在这方面的探索尤其具有典型性。王铎不仅在书案上正面书写,也常常将绫绢等书写材质置于桌面空白处或童子托起在空中直接书写(悬空书写)。吕凤子为了在章法上获得意想不到的奇效,也往往打破书法行文中的板正格局,采取打乱顺序的方式进行书写,或通过转移观者注意力的方式来进行空间布白,进行章法安排。或直接从空中迅速落笔、或者落笔极慢而于行笔中却又急速运行等用笔来进行书写。他认为书写的载体不仅仅是宣纸本身,而是宣纸上面以及前后左右巨大的立体空间,都是书写参与的重要空间构成,落在宣纸上的笔墨不过是作者情感起伏变化、章法安排的最后定位而已。这一创作方法的运用,确实为吕凤子的书法作品带来出人意料的审美表达效果,极大地增强了书法艺术的表现力。无论王铎的悬空书写还是吕凤子打乱顺序或者从空间直接落笔等书写方式的运用,都是试图打破书法家个人因书法技法过于精熟而带来创作方法上的改变,以试图形成新的创作方法,从而带动书法观念和书法审美新特色的形成。这一做法相比较于正面端坐、仅仅关注书写材质宣纸、绫绢)的局部空间进行书写而言,确实在认识上有相当的差异,甚至具有有激进的成分,但其创作所取得的艺术效果则是可以想象的。这些有异于常态的书法创作方式的运用无疑应该能将熟悉的书写程式转化为不熟悉的空间感触方式,将精熟的书法技艺转化为稚拙、若能若不能的书法用笔新法,能取得意料不到的书法笔墨效果,这也应该是一些书法家所追求的一种书法审美境界吧。
当然,不同时代的书法家以不同的姿势进行书写,很大一大部分原因也是由于书写客观环境的不断变化而造成的,秦汉魏晋时期城门、宫殿题榜、摩崖刻石以及造像题跋等,有不少直接是书法家现场写作,甚至要依靠绳索、吊架垂吊上去书写。唐宋人在宫廷、庙宇、府衙、书房墙壁上进行书写,也都是根据不同的外部环境条件站立书写,因地制宜来进行书法创作,张旭、怀素等人都有这样写壁的经历,所以苏轼也才有“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古铜剑》的诗句。在古代因客观书写条件的限制,书法家或站立或蹲伏、或仰首或悬挂空中在崖壁、城门上悬腕执笔、倾全身之力进行书写情形的出现,而不是单纯地在书房正面书写完成书法艺术的创作。书法所具有的丰富性、充分的艺术表现力也就这样从不同的角度和层次上表现出来。可以看出,古代一些重要的书法经典作品并不仅仅在书案上以这一单一的正面书写方式完成,前辈书法家进行书法创作有着各种不同的书写方式和书写习惯。
当然,由于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的书写条件的变化,如从蹲坐书写到坐于书桌前进行书写,案前正面书写习惯和观念的形成,都为书法创作带来不一样的姿势和书写习惯,影响了书法审美观念的形成与发展。后来正面坐立书写方式虽然作为一种主要的书写方式为人们所接受和认可,但无形间对于书法艺术因书写样式不同所具有的丰富的表现力无形中忽略了,仅仅书案正面书写进行书法创作确实有单一化的倾向,不利于艺术风格特色和审美意象多样化的产生。因而应该鼓励艺术家们能在不同的条件和环境下进行创作,摆脱流行风气和单一书写样式的影响,充分发挥他们的创造力、个性才情和书法艺术的概括、表现能力。这样,不同的、更加多样化的书法视觉效果和审美意象才能不断出现。我认为侧身书写这一方式可以摆脱正面书写的习惯性约束,随意而从容,对于书法创作应该有积极的影响,是可以接受的一种书写方式。侧身书写按照传统的书写习惯虽然不是什么正宗方法,但我想也不应该是旁门左道,可以看做是正面书写方式的一个有机补充。只要有利于创作和个人主观心性的发挥,侧身书写完全可以实验、坚持下去。艺术创作只有不断坚持新的方法的运用和实验,无论是自觉或者不自觉的都可以实验,这更有利于自我个性和书法性能的充分发挥。
我也进一步想到大幅书法的书写场地和悬挂问题。几十年来各地大量的巨大公共建筑物的出现、公共空间的空前出现都为大幅作品创作提供了充足的悬挂条件和表现空间,应该积极推进大幅书法艺术的创作,将具有中华传统文化符号和现代文化相结合的新的艺术样式充分展现出来,以见传统民族文化的精神特质和审美特色。大幅作品的展出不应仅仅停留在美术馆、博物馆的展厅中,书法本身就是建筑、大型建筑的组成部分和灵魂,我国历代中堂、楹联的悬挂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符号,与民居、建筑密不可分,现在尤其应该强化这一方面的社会文化功效,在巨大的公共空间中加以悬挂、展示,也应积极提倡铺在地上或壁上直接进行大幅书法作品的创作。
书法家应该走出书房、画室,在大型公共设施诸如图书馆、体育馆、宾馆大厅、会议室以及操场、足球场、篮球场这样的场合进行创作,我想创作出来的书作品才会更加磅礴、更加奔放,也更加具有新时代的精神气象和更加博大的文化胸襟。书法艺术走出家居、书斋和客厅和美术馆、博物馆,向更加广泛的人居环境中展示和融汇为一体的时代已经到来。书法作为现代中国建筑文化的灵魂、生命和重要组成部分,应该给予高度重视。在新的社会文化条件下也一定应有大幅书法艺术精品的出现,充分显示出传统书法艺术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和创造力量。
(作者赵启斌系南京博物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