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国仁给自己取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笔名:红狼。记得齐秦当年曾唱过一首很著名的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我不知道国仁是不是受到这个启发?红狼,除了奔逐、勇猛,似乎还多了点吉祥和喜庆的色彩。
这个红狼不在北方,在四川。历史上,川军素以慓悍、善战而著称,作家红狼感觉也相当厉害。他出版过长篇小说,还出过两部散文集和三部诗歌集,属于十八般兵器全能使的那种。不过我孤陋寡闻直至近年才知道他。他和我所敬重的评论家秦兆基先生是熟识多年的忘年交。秦先生为他的小说写过评论,并且发给了我看。我和国仁兄于是互加了微信,彼此有了交流。他把他的组诗《乡村帖》发给我,我读了,发现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乡土诗人。他虽在成都生活多年,但他的魂魄,在我看来却是留在了那块从小生长的土地之上。他的诗没有半点雕琢,信手写来的,是一幅幅最原始最古朴也最本真的乡村风俗画。生活在他这儿不做任何粉饰,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他给他的乡人画的素描,全都是活生生的,就像你曾经见过的一些真人一样。跟着他笔下的那些场面,你感觉到你的脚已踏进了那座山里的那个村子,和诗人一块,听一群操着浓厚乡音的农人在讲话,在哭笑,甚至感受到他们背负生活的喘息之声。
试挑一首《乡村帖》里的诗,来领略红狼独具一格的诗歌风采。这首诗的诗名叫《白杨塆,半年死了六个人》,完全一副直白、写实的笔法——“白洋塆在海拔800米的山塆里/是一个不足百人的居民小组/平常在家的,加上在县城做零工的/也只有二三十人,只够帮忙/办理一起丧事//从今年六月到现在/白杨塆已经死了六个人了/荣华子的娘,还不到七十岁/因患肝癌,死于六月/大热天,荣华子从福建的工地/匆匆赶回来,给自己穿上了/孝衣,还感觉很冷//中秋节期间/五十余岁的郑国平/在外打工的两个儿子/长子已娶妻生子,次子尚未成家/本该一家子,人圆月圆/却在八月十七这天/两只骨灰盒,千里迢迢/从上海回到了白杨塆//上个月又接连走了三个/最先是我八十二岁的岳父/紧接着是狗娃儿他久病的爹/最后是中华子他娘/在一个月里,先走的人/坟上还没有长出草来/后面,又添两座新坟//鞭炮声,和高音喇叭/播放的哀乐,一轮又一轮/小小的白杨湾,已盛不下那么多的悲伤和泪水,任由/做法事的先生,诵念经文/引魂幡前面引路,让潮湿和瘦土/掩埋一具具黢黑的棺木//村里帮忙办理丧事的/大多是自家刚办过丧事的人/不管是邻家老人去世/还是自家亲人归西/他们都来不及哭泣/该吃则吃,该笑还笑/只是脚不停手不住地忙/趁黄道吉日,赶快让死者/入土为安”。
这是一首叙事特征比较明显的诗,叙述中,在详略的把握上能见出功力。只讲事情本身,而不展开来龙去脉;情愫的注入,贴切自然,恰到好处,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起首一段,拉开场景,营造气氛,不玩花头,近乎新闻通讯的单刀直入。接下来故事进入内核,先写“荣华子的娘”“因患肝癌,死于六月”,“荣华子从福建的工地”赶回来,“穿上了孝衣,还感觉冷”,这里的“冷”尽泻一种悲凉,诗人试图把“荣华子”的感觉传递给每一个读诗的人。第三段写“郑国平在外打工的两个儿子”,中秋节“人圆月圆”之时却双双突遭厄运,“两只骨灰盒,千里迢迢/从上海回到了白杨塆”。死亡的原因按下未表,单说结果,笔法上亦不做渲染,显得十分克制和隐忍。但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儿子”全军覆没,这样的悲恸对一个家庭来说绝对是一场摧毁性的海啸。作者在描述上所显现的冷静,恰恰让我从字行里读出了四下飞溅的泪水。第四段以简笔写三位老人的死:“我”的“岳父”、“狗娃儿的爹”、“中华子他娘”,短短一个月里,“先走的”“坟上还没长出草来”,“后面又添两座新坟”,悲伤接着悲伤,苦难撵着苦难,“小小的白杨塆”“已盛不下那么多的泪水”,悲情的浪涛在其笔墨间可谓一浪高过一浪。
接下来的两个段落,侧重写这个人口稀少的村落办丧事的场景——“高音喇叭”“播放哀乐”,“做法事的先生,诵念经文”,“引魂幡前面引路”……只因“帮忙办丧事的”“大多是自家刚办过丧事的人”,这才有了诗的最后几句合情合理却又肝肠寸断的描述:“不管是邻家老人去世/还是自家亲人归西/他们都来不及哭泣/该吃则吃,该笑还笑/只是脚不停手不住地忙/趁黄道吉日,赶快让死者/入土为安”。
这首诗所表现的内容,我以为是真实的;阅读上没有任何障碍,因此无疑也是通俗的。它是生活的一种还原和再现。无需做什么艺术性的虚构,诗人清楚,最强的力量正是在于生活本身,而这样的写法反倒构成了特定情境下凸现民俗特质的原生态风貌。“该吃则吃,该笑还笑”,是本真的,更是辛酸的,它所阐释的其实是此处的山民不为悲哀所压倒的生活态度;“来不及哭泣”,道出的是他们内在的情感;“赶快让死者/入土为安”,则是一种顺应天道的朴素的祈愿。
平素偶尔读一点诗,对那种平白如话风格的会更容易接受和亲近。红狼的诗感觉颇对我胃口。他对生活的切入表现出他的学养,但更重要的还是一种生命的体验。他的深刻,常常就在那些不动声色的对最平凡事物的观照与描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