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非常善于从大自然中体验、感悟书法艺术的道理,大胆抽象、提炼大自然的万千物象,创建出特有的书法审美意象和精神气象,这一审美意象可以概括为“山川浩气”。“山川浩气”成为林散之书法艺术中的又一审美意象和精神意蕴所在,成为其书法“内美”的重要组成部分。林散之书法艺术之所以呈现出勃勃的创造力、呈现出内在雄浑的精神力量和审美气象,当与他这一从大自然万千物象中抽象、概括出来的书法审美意象有相当的关联。书法艺术作为大自然浩瀚雄伟审美意象的承载和表现,林散之在他的书法艺术呈现出了极为深邃丰富的大自然万千物象所蕴含的客体审美内涵。
我国书法艺术继承了我国传统哲学和美学观物取象的思维方法和思维模式,成为从大自然万千事物中取意成象的方式来进行艺术创造的一种艺术形式,主张艺术创作的灵感、精神、内容和形式均来自于自然:“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焉”(东汉·蔡邕 《九势》)、“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见万象而类之”(魏·钟繇 《 笔法》)、“形见曰象,书者,法象也”(张怀瓘 《六体书论》)、“(张旭)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画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唐·韩愈 《送高闲上人序》)、“必观夫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状,鸟兽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烟云雨露之态,求制作之所以然,则知书法之自然,犹之于外,非自得之于内也”(元·郝经 《陵川集》)、“古人之书画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取证于晋唐宋人,则得之矣”(清·龚贤 《乙辉编》)、“世间无物非草书”(翁方纲 《题徐天池水墨写生卷》)、“书当造乎自然”(清·刘熙载《艺概》)、“惟与造物者游,而又加之以学习,然后才能生动”(张照 《天甁斋书画题跋》)、“艺术各品种是想通的,摄影虽是外来的,但是好的摄影也能传山水之神,从自然中宛然见笔墨”(黄宾虹)……均认为书法的审美意象、风格特色的形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对大自然万物的体悟、感触、认识、抽象、概括。
自然万象是书法艺术取法和创造的最为重要的对象、方法、内容、空间造型以及笔法运行的依据和取法对象。我国历代书法艺术具有非常强烈的抽象概括能力,多从大自然和社会生活中取象成意、从中概括提炼出书法艺术要表现的优美的艺术形象和审美意象,来作为书法艺术创作的对象、方法和审美构成要素:“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飘若惊鸾”(西晋·索靖 《草书势》)、“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东汉·蔡邕《九势》)、“凡作一字……或类篆籀,或似鹄头,或如散隶,或近八分,或如食木叶,或如水之科斗,或如壮士佩剑,或似妇女纤丽”(东晋·王羲之 《视形章》)、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或横画似八分,而发如篆籀;或竖牵如深林之乔木,而屈折如钢钩,或上尖如枯杆,或下细若针芒;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东晋·王羲之《书论》)、“右谢公纵任自在,有螭盘虎踞之势。康昕巧密精奇,有翰飞莺之体。桓玄如惊蛇入草,钻锋出匣。刘珉比颠波赴壑,狂涧争流。隐居颖脱,得书之筋髓,如丽景霜空,鹰隼初击”(唐·李嗣真 《续书品》)……,均从大自然中获得书法创作的艺术形象和灵感,通过观物取象的方式来完成书法空间造型的需要和审美境象的提取。我国历代优秀书法家这一方式显然和我国传统的宇宙空间观念以及哲学认识的方法模式有直接的关系。取象以尽意,林散之通过从自然万物中抽象概括出来的形象来表现自己的精神情感和思想意识,连通了我国传统书法的创造之路。
瑶池归来 1982年 92厘米 33厘米 江浦求雨山名人纪念馆藏 (4)
林散之在书法艺术抽象出来的审美意象中融合了他本人的内在情意和精神,传达出了他本人内在的情感信息、体悟、感知等丰富的主观精神世界的内涵,自然万物显然就成为其书法审美境界和艺术形象得以呈现出来的重要的取法对象和加以借签的对象。怀素从“夏日多奇峰”、“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领悟笔法,张旭从“担夫挣道”、黄庭坚从“舟人荡浆”中领悟笔法,从而草法大进,也都是这样的道理,这是书法史上非常著名的从天地万物、自然万象中领悟书法推动书法创作更上一层楼的典型事例。可以说,林散之同诸多先贤一样,非常善于从大自然万千物象中提取书法创作所需要的审美境象、形式结构和空间造型样式以及特有的笔法来进行书法艺术创作,林散之所经历、感受的大自然无穷的精神内蕴为他的书法艺术创作提供了独特的气势、内蕴、精神、灵感和空间感触。
黄宾虹曾说,“大痴论画,最忌邪、甜、俗、赖。即专事临摹,只得貌似,不能师法自然。古人文章,为得江山之助,良有以也”、“善用笔者,当知如金之重而取其柔,如铁之重而取其秀,如山岳、江河,无轻松之意,笔乃沉着。沉着之后轻松,犹扛鼎者之举重善轻也。否则如狂飙吹了落叶,安得有气?”画如此,书法亦如此,书法家一定要从大自然万物中领悟书法的笔意、笔气,书法艺术才能有独特的审美意象和精神境界的出现。林散之于兹体悟极其深刻,他曾经写诗说,“雨淋墙头月移壁,鸟篆虫文人旧痕”、“请看雨湿墙头处,月影参差照漏痕”、“谁人书法悟真源,点点斑斑屋漏痕”、“天际乌云忽助我,一团墨气眼前来”,意识到书法艺术创作、自家真我与自然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他的书法所具有的苍茫、奇逸、老辣、凝重、深邃、虚灵、秀逸的审美境象无不来自真我主体与自然万物真气的相磨相荡、彼此激发与混融而产生。
林散之书法艺术中山川浩气的出现,当与他自己雄大的精神情操和胸襟抱负有关。林散之从自然大物中感受博大浩瀚的万千宇宙的气象、万里山河的壮阔精神,与之相感通,从中确立出书法艺术的审美意象和艺术风格特色,自然便有如此艺术精神面貌的形成。他的外曾孙女林晓青在追忆林散之时中说,“太太(她对林散之的特定称呼)很喜欢有气势的东西。以前,他常去铁路边看火车,看火车迎面而来,感受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太太也喜欢老虎,每次去动物园,他总是在虎笼前流连,我瞅那黄色大虫懒洋洋毫无王者之相,可太太偏说它凛凛有英雄气。太太极爱树,常让人用轮椅推他去看南林大校园内那一排排参天的大树。太太爱极了树的挺拔的傲骨,即使不能出去,他也静静坐在那宽大的书桌前凝视着窗外的白杨”,林散之非常善于从自然大物中观察、感受、体悟其存在的惊人气势和精神,从中感受大自然事物尤其大物独特的内在精神神韵,将其融汇进他的书法作品中来,不太喜欢纤细、微小的物象,大山大河、火车、老虎等等具有雄伟气象的物象反而引起他内心的激越澎湃,这与他独特的胸襟和精神气象有关,反映在书法艺术中,自然就有如此雄大、雄健精神气象、审美意象的出现。林散之书法艺术中雄健磅礴的气势、老辣秀逸的风神,显然来自于他对大自然中雄大物象的体悟、概括和提炼和抽象而得,在书法中成象成形,使他的书法艺术才有如此审美境象、独特的精神气质和书法空间特征的形成!黄宾虹说,“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林散之在长期的游历中,尤其第一次只身万里壮游,观摩了无数的奇美壮阔的大自然万千物象,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灵,使他的精神气质、他的书法艺术发生了剧烈的质量上的巨大变化,挥毫落纸有挥斥八极、震动九州之概,山川浩气凝注笔端,成为书法的内在精神气象呈现出来,这方面古人也有相当的论述,“余寓居开元寺之怡思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黄庭坚 《书法钩玄》)、“夫古人书画肆为奇逸,大要得于山川云日之助,资于游观登眺之美”(吴昌硕 《隐闲楼》),认为书画中奇逸幽深的丰富的审美意向的出现,必须有大自然的参与,有“江山之助”乃可完成,书法是代自然传神、为江山万物造像的工具和载体,如果说米芾的书法如苏轼所言,“海岳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写出了米芾书法艺术的审美特征,他的这一审美意向的出现显然也来自于大自然云烟飞动、江山万里洞悉的结果,他的书法艺术深得云烟之气,所以宋高宗赵构不无感慨地说,“芾之诗文,语无蹈袭,出风烟之上,觉其词翰同有凌云之气”(宋·赵构 《翰墨志》)、“米老《焦山铭帖》,不独笔法超逸,文亦清拔。想见其挥毫时神游八极、眼空四海”,认为他的诗词有凌云之气、书法有“神游八极、眼空四海”之象,大自然外在的云烟意象、八极、四海意象造就了米芾诗词、书法的精神气象和内在美感的出现。同米芾一样,林散之的书法也是深得江山之助,在只身万里壮游、无数次的外出游览写生、作诗、和进行书法创作中获得了无限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和创作题材、灵感和审美意向,所以林散之不无感慨地说:“奇峰怪石,森列胸中。云海松涛,翻腾笔底”,大自然风物给予他精神上以深刻的启迪和感悟,直接催发他内在书法审美心象的生成。林散之书法中有着山岳气概、万千奇峰意象在他的书法中不断得以幻化,成为书法中的审美意象呈现出来,“笔吐虹霓,气压山岳”,大自然万千山岳奇峰之象给林散之的精神震撼和浩然之思、浩然之象造就了他书法艺术的大美境象、内美境象的出现。
忆秦娥 1973年 111x33 林家后人
林散之在书法创作中不断将自己的审美思想、精神情感、心境和体悟向大自然转化,从大自然万千物象中寻求创作的表现内容、书法审美内涵、艺术形式,悠悠万象来会,将无穷的山川浩气凝注笔端,确立出雄健、老辣、幽深、纵逸、苍茫、飘渺、虚灵、空寂、秀雅书法审美意象和精神境象,大自然万千物象成为他书法创作取法的源泉、动力和对象。所以赵朴初曾不无感慨地为林散之写出如此的挽辞,来概括他的书法艺术这一审美特征:“雄笔映千古,巨川非一源”,只有得江山之助、有山川浩气之象,也才有林散之如许雄笔的生成、出现吧。大自然万千物象是林散之书法艺术最为重要的灵感源泉和精神来源之一,“山川浩气”为他的书法艺术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精神内蕴和内在形式结构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