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在《爱莲说》中称赞荷之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然而我却甚爱桂花树那满街招摇，甜如酥酪的花香，桂子们热闹地如同一坛坛不怕巷子深的酒，熏得游人醉。桂花一团团、一簇簇浅黄着，像阴晴不定的夜晚里，纱窗上黏住的一镰新月之色。那一朵朵米粒大小的桂子，宛若藏在绿叶深处的一盏油尽而晦暗的琉璃灯，在满树葱茏里，颇有金屋藏娇之态。
人闲桂花落。一粒桂花就是一枚蜂蜜般清甜的小铃铛，和淋入人间的秋雨一样空灵清凉，在西风里桂子叮当作响，昭示着秋日到来的盛景。
很喜欢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桂花树是杭州秋天一道熠熠生辉的风景。秋风挟着桂花香扑鼻而来，在满树深沉浓绿的叶子里，微露出细末的点点金黄，像未出阁小姐的闺名一样珍贵而甜蜜，叫人心生欢喜。中学做过一篇古诗阅读，是杨万里的《木犀》，描摹桂花是绝妙的：“天将秋气蒸寒馥，月借金波滴小黄。不会溪堂老居士，更谈桂子是天香。”由此我知道，桂花别称木犀、木樨。木樨这名字取得好听，眼前隐约有一唐朝丰腴美女，乌黑的云鬓间涂满清亮的桂花油，香得很热闹。取一根连着新叶的桂花枝为发簪，插入发间，淡雅动人。
《红楼梦》里夏金桂家就是清朝御用皇商，书里说到，“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夏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夏家贡奉，因此人称‘桂花夏家’。”在古代，桂花乃贵气之花，颇受皇家喜爱。几十顷桂花树！那浓烈的花香该如何马不停蹄地奔涌向帝王将相花团锦簇的后花园，奔涌向士大夫笔下关于晴朗秋天的诗篇里，奔涌向寻常百姓家餐桌上的桂花糕、桂花小吊梨汤、桂花醉蟹里。煮熟的桂花晶莹剔透如琥珀，有淡淡花香点缀着，我一直以为，桂花酱比冰糖还要甘甜。
有一个成语叫“繁花似锦”，用来形容盛开的金桂再合适不过了。像一整片鹅黄的雾霭飘浮在西风尽起的秋天，桂花柔软芬芳，宛若一条绣着金丝线的绸缎，华美厚重；又宛若千堆卷起的香雪，那是一场被阳光染成黄金色的雪，娇嫩缠绵，吐露着甜美的芳香。虽然我不曾亲往杭州去看满陇桂雨，但仍能够在江南觅得几株桂花树，品桂花美食，顺道吟赏烟霞，写下桂花的赞美诗篇，还是令人心神荡漾啊。
幼时我曾好奇，广寒宫里种植的那棵桂花树是否也会飘落星星点点的桂花？嫦娥是不是会将细腻如金的桂子同孤冷的银白月色一道浸酒？
想起小时候我们抱着粗壮的桂花树干摇晃，与其说是帮衬母亲取些桂花回家酿酒，不如说是为了弄个花香满衣，变成俗世里的仙女。夜里，桂树暗影间银白的月色荡漾开来，波光粼粼，黄色的桂花就睡在我们事先铺好的扁箩筐上。就这样，在无垠的月亮湖里我们拂了一身甜腻而幸福的桂花瓣。
这场桂花雨淅淅沥沥下了二十年。我一直知道，桂花和这个秋天一起，连绵不绝地绽放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