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作家、戏剧家威廉·莎士比亚,在他的悲剧《哈姆雷特》中,塑造了一个疯癫、最后自溺而死的女性形象——大臣波洛尼乌斯之女、哈姆雷特的恋人——奥菲利亚。据说这个角色灵感来源于都铎王朝时期,一个在埃文河身亡的女人,这条河就在莎士比亚出生地附近。
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奥菲利亚是一个孤独的女性悲剧人物。在当时那个社会,女性从属于男权,地位低下,没有自由可言,连情感都无处宣泄,只能默默地成为捍卫男权的工具。也许莎士比亚想要表现出以奥菲利亚为代表的无数个旧时代女性的悲剧,但是他的写作视角依旧是男性的,我们一直在看到哈姆雷特的爱恨情仇,看他的优柔寡断,但是我们很少看到对奥菲利亚内心世界的描写,似乎读者对于奥菲利亚的所有看法都是来自于其他人的视角,是别人告诉我们,奥菲利亚是个什么样的女性,告诉我们她的生活。甚至连她的死,都是通过别人之口告诉我们的。
在原文中,对于奥菲利亚的死的描写是这样的:“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的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之中;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那里,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正派的姑娘管 这种花叫死人指头,说粗话的牧人却给它起了另一个不雅的名字。——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前篇中,关于奥菲利亚的大多数描写,除却她自己的言语动作外,大多数是从其他的男性视角来写的,我认为那些从男性视角出发的描写都是带着他们所认为奥菲利亚是什么样子的感情色彩,也许那并不是真正的奥菲利亚。但是奥菲利亚的死,并不是任何一个男性“说”出来的,而是由为数不多的女性角色之一的王后“说”出来的,而且这段中客观的描写大于主观,更给人一种“哦,她终于解脱了”的如释重负的宁静感。
米莱斯的画作《奥菲利亚》就正好描绘的是奥菲利亚之死的这个画面。在我的印象里,西方有信仰的、特别是信仰基督教或者天主教的画家中,更多人会选择去描绘“新生”,到了现实主义时期,才有更多的人去描绘“死亡”。而关于奥菲利亚的画作,“死亡”的作品占比更大一点,也就是说,大家都认为,奥菲利亚之死更具有“美感”,也是《哈姆雷特》中除却结局最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幕。
不可否认,米莱斯的画作极具美感,基本上还原了原作中对奥菲利亚之死的场景,茂密的草丛、鲜艳的花,衬托着寂静的死。有几个小细节我觉得画作者别具心裁——靠近奥菲利亚头部的草丛是枯黄的、衰败的;奥菲利亚双眼微睁、嘴巴也张开,配合手部托举的动作,似乎在祈求什么,但是她的表情又十分宁静;五彩的花飘散在她的身边,衬托出身着白裙的奥菲利亚的纯洁与美。
似乎奥菲利亚并没有挣扎过——但是我们都知道,溺死是很痛苦的事情,人在水中挣扎,水进入肺部,那种灼烧感会激发人生存的本能,人会反抗,会不停地拍打水面,直到肺部的空气都被水挤走,慢慢窒息而死。但是显然,奥菲利亚没有挣扎过,她的衣物是整洁的,并不凌乱,她手中的花环有完整的,只有少数花朵散开去,她的头发没有凌乱肮脏地铺散在她的脸颊上,她的死是宁静的。
我还在翻阅资料时,看到关于画作中各种花草的介绍与隐喻,很有意思。“画面左下角生长在水中的那一簇矮小的植株叫做乌鸦花,看起来有点像毛茛,象征着背叛或者幼稚,它在诉说着人世的阴险和奥菲利亚的单纯;她右手边漂浮的雏菊象征着她的清纯与善良;漂浮在她裙边的粉红玫瑰以及盛开在她左边河岸上的一大簇野生白玫瑰象征着爱情、纯洁和死亡;她脖颈上的紫罗兰花环象征着纯洁、忠诚以及永恒的爱与美;奥菲利亚左手边河岸上盛开的一簇浅蓝色的勿忘我,象征着她对哈姆雷特永恒的记忆,同样,这也表达了她对哈姆雷特的希望,希望他能永远记住她;手边散落的鲜红的罂粟象征着死亡与永恒的安息。”
除此之外,左边枝头上有一只胸前有一抹鲜红的鸟,这只鸟叫知更鸟。关于知更鸟,英国有一个古老的传说,相传知更鸟在以前羽毛全是咖色,后来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时为了舒缓他的疼痛,知更鸟便飞去他身旁用悦耳的歌声来抚慰耶稣所受的痛苦,耶稣的血就染在了知更鸟的胸前,从此它的胸前就多了一抹红。这幅画中知更鸟,也许也是在给奥菲利亚唱歌,缓解她在尘世的痛苦,带着她的灵魂去往极乐之地。
整个画面非常的华丽端庄,包括原作中王后对奥菲利亚死时的描绘,都不像现实中一个人意外死亡的场景,奥菲利亚的死太过于美好了,美好到不像是一场意外,而是她自己精心筹备的一场盛大的葬礼,她死在了花草山水间,远离皇宫,远离人群,远离俗世的喧嚣,她忍受了一辈子父权的压迫,忍受了一辈子众叛亲离、爱人的冷漠,她也忍受了一辈子别人的冷嘲热讽,在她死的时候,众人不再说她是个疯子了,大家都觉得她是美的,是可悲的,是值得爱怜的。
这些都是原文没有提及的东西,是米莱斯自己的创作。是米莱斯设计出来的、他希望奥菲利亚是这样死的。不可否认,画作中画师本人肯定加入了许多自己的想法,他眼中的奥菲利亚,他想象出来奥菲利亚死时的表情与着装,那些花草鱼鸟,都是他的“夹杂私货”,但是,在我看来,艺术本就是对文学的二次创造。文学给予人的就是一种美的想象,艺术家通过自己独特的想象,给文学作品增砖加瓦,使想象的东西具体化,用图形、色彩、构图展现给人们看。所以,好的艺术家一定是想象十分丰富的,现实主义的画作固然是带有大量的现实依据,但肯定也加上了画师本人的东西。
也许画师是同情奥菲利亚的,所以给了她美好的死亡,没有痛苦,没有扭曲的面庞,没有染血的白裙,没有凌乱的妆发。他一定认真读完了《哈姆雷特》,对这个可怜的女子深感哀伤。所以,艺术家在另一个方面也是文学家,他们能充分与文本共情,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谱写一个新的作品。每个艺术家对文本的理解都不尽相同,正因为此,诞生了很多不同样的艺术品。但是不论怎么说,文学与艺术都是同根的,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好的文学家一定会像艺术家那样构建画面,编织色彩,好的艺术家也一定会像文学家那样想象丰富,情感充沛。
总而言之,米莱斯和莎士比亚在精神上达成了共识,给奥菲利亚这个可怜的女子一个相对美好的结局——她解脱了,不用再忍受男权的压迫,她摆脱了“疯癫”的标签,宁静安详地,捧着她的花环,优雅端庄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