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从此有言体
□ 卞毓方
写下这则标题,顿住,咂摸有点碍眼,似乎让人联想到广告。如今广告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着实招人嫌。画掉算了,何必沾惹瓜田李下之嫌?啊不,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保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体。说言恭达有自己的体,岂非名副其实,何怕之有?不是说怕什么,而是说标题指称的“言体”,与他本人的七尺之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
书法界有则经典桥段:主角是郑板桥,作为一介凭仗笔墨安身立命的士子,呕心沥血操练了数十年,奈何写出来的字,只见古人面目,不见自家须眉,心里难免发急——急也没用,唯有,唯有沉下心来,白天黑夜打磨。
某年夏夜,郑板桥偕夫人在庭院乘凉,手指头仍不闲着,在大腿上画来画去,一点一画、一撇一捺。画着,画着,一不留神,划拉到旁边夫人的身上。夫人拨开他的手,嗔道:“你有你的体,我有我的体,为什么不写自己的体,写别人的体?”他忙把手缩回,思绪却唰地放飞,仿佛捅开了天窗,他想到了自己的“体”——形而上的那个书体。
郑板桥茅塞顿开。他学庖丁解牛,大卸各家各派,取隶书为形,篆、草、行、楷为影,创建了“六分半书”,俗称“乱石铺街体”。我承认,本文标题就是由这故事化出的。
郑板桥,兴化人,籍贯苏州。兴化也是水乡,那里桥比路多。要我讲,“乱石铺街”也可说成“乱石铺桥”。你看,“石”料大小不一,杂乱无章,砌出来的“桥”面,却是井然有序,浑然天成。
板桥,这名字大俗大雅。板桥先生之后,在书法界弄潮的健儿,心底莫不供着那座无形的“桥”。
言恭达祖籍苏南常熟,那里也是水乡,那里多桥。那么,在艺海里,言恭达是怎么打造脚下的“桥”,从而抵达彼岸的呢?
首先要分析,是谁把他引入艺海的?泛泛说来,是他的远祖言偃。言偃,字子游,春秋末期吴国琴川(即今常熟)人,孔子七十二高足之一,享有“孔门十哲”“先贤言子”等隆誉。言偃以降,文脉绵延,高士名流辈出。言恭达走向书画,偶然中有必然。这就像一条大河的下游,必定汇纳了上游的物华天宝,钟灵毓秀。言恭达生于1948年,青少年时代“上山下乡”,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天地”固然“广阔”,但选择毕竟有限,是困境,也是基因,帮他在混沌中认定了头顶上的那簇星光。
其次是机遇。他在而立之年拜师沙曼翁,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沙曼翁是当代著名书法篆刻家、金石学家。沙曼翁出生在镇江,长居苏州,与常熟山相望而水相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文。沙曼翁把言恭达领上书画印的正道,以“五分读书,三分习书,二分写作”为法度,以“读书万卷可医一俗”为准则,从而形塑了言恭达潇洒飘逸的书风。
再次是造化。造化这两字很玄妙,既含天赋,又关乎后天努力。我结识言恭达先生,在将近20年前,那时他移居南京,并频繁活跃于北京。名已成,而功未就,他温恭朝夕,念兹在兹的,是如何推陈出新,让中华书艺发扬光大,屹立文化潮头。如是,他脚下的桥,通往艺海对岸的桥,一直在延伸。延伸,没有止境,始终处于施工状态。
大匠不怕桥长,桥愈长,横跨的水域愈宽。
大匠不怕石硬,石愈硬,屹立的年头愈久。
我欣赏言恭达的书法,是从大草起。如果你熟悉常熟历史风云,眼前当会浮出张旭的狂草,恍见“阆风游云千万朵,惊龙蹴踏飞欲堕”;也会浮出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一派铅华尽洗,平淡天真。言恭达的大草,就是狂中寓逸,雄里存秀。搁在任何展厅,我远远望去,一眼即可辨识——这就是他的体,言体。
试看这幅他自撰的草书联“胸中波澜心游天地外,笔底风雷意在有无间”,其中的“胸中波澜”和“笔底风雷”八字,皆盘马弯弓,引而不发,沉下去,潜下去,映带出“心游天地外”和“意在有无间”的超尘脱俗。言恭达的篆书、隶书,我稍微走近,也会确定无疑。我不研究书法,专业的话,留给专家,我凭直觉:这字像他。
初次见面时,他就像我手头的这幅大篆,谦恭练达,清新敦朴;他日后的言谈举止,又使我想起收藏的另一幅隶书,温文尔雅,老成持重。
数年前,言恭达跟我说:“日本的机器人已经能仿名家创作,而且仿出的字画连书画家本人也分不出真假。”言下之意,书画家的克星来了。我后来见过多幅仿他的书法,包括来自东瀛的,不知是否也有机器人的搅局。但我其实不用劳神,立马断定:假的。因为书法并非只是线条、墨色,它有呼吸,有温度,有生命。
他应该感谢机器人,它使平庸之辈难以混迹。他更应该感恩机器人,它倒逼有为者锐意创新。按照行文逻辑,写到这儿,该重点说说他的创新了。但这是造物掌管的大业,哪里是我能置喙的?为了文章圆满收官,姑且没话找话,说句玄而又玄的话,那就是“走出笔墨”。
吴冠中当年提出“笔墨等于零”,几乎酿成公案。我无意蹚浑水,只是换个角度:言偃对于历史是什么?一种文化的芬芳。张旭对于书家是什么?“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的气势气派。黄公望对于今人是什么?金瓯尚有缺,拊膺思国殇的心灵磁场。徐兰(清代常熟人)对于诗家的启迪是什么?“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的艺术高度——就两句,就这两句,一清如水,明白如话,隽永天然,千古流传。
那么,言恭达对于我是什么?认真想来,是他应我之请,写的一幅《季翁赞》:“月照人间辨浊清,经纶满腹尽神明。老梅雪蕊香如故,我仰今贤一帜擎。”自是,我明白了,他不仅是生命像大草一样蓬勃的书家,也是敬畏文化、爱惜羽毛的行者。他暂时要走出的,是笔墨这座“桥梁”。他镇日走在这座“桥”上,远眺峰峦城郭,仰观天机云锦,俯视帆樯流水,大块噫气,泠然善也。艺术家有宇宙观吗?有的。说白了,就是他的艺术观,间接也是他的人生观。艺术上承宇宙,下接人生,科学是愈实证愈清晰,艺术是愈高级愈朦胧。一笔下去,万象灿烂;一音既出,大千交鸣。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刻,他能走出脚下的长“桥”,走到,也许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唐代边塞,也许是《清明上河图》的宋都汴京,也许是未来的某时某地……洋洋乎超然物外,摆脱笔墨的拘束、时间空间的纷扰,进入庄子笔下的逍遥游,“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我想,每个艺术家的豹变都离不开顿悟,而顿悟之后尚有顿悟、仍有顿悟、递进式的顿悟、爆炸性的顿悟。大美,往往来自顿悟后的涅槃,或是隔空隔界的神游。身在庐山,是一种美。身在庐山外,又是一种美。美美相叠、相激、相乘,不觉为美而神光自射,不着笔墨而五色斑斓……俄而,尘世间数声喔喔啼鸣,言恭达从恍境抽身,迅速返回“现在”,返回他艺术架构的“桥”心。
只是,“桥”下的流水,已不是原来的流水;“桥”面的他,也已不是原来的他。
(本文刊发于2023年6月11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