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终于打通了老金的电话。
我本来有老金的电话,可是怎么遍寻无着的呢?前些日子,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得到了他在苏州最新的号码,终于打通了。
又到重阳,我自然就想起早些年共事的老人,想起老金,金本中老师,一位前辈,忘年交。
刚参加工作时就听说震泽中学金本中的大名。半个世纪前,人们提起某个名校,往往不大提领导大名,而是说某老师是“一只鼎”,讲起震中的语文教师,老金就是一只鼎。
(图右为金本中老师)
但那时我只闻其名从未见过他本人,直到文革刚结束,上下都觉得-🔥威尼斯0008Ⅴ应该再打锣鼔重开张了,他竟到了我们盛泽中学,我们成了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与老金相处共事的几年,我享受了我追求的最佳办公室氛围。这段生活我用一本正经一门心思这八个字概括。我们上班下班,只有一本业务经,不谈吃,不议穿,不慕富,不叹贫,扎进教材里,也无所谓钻研,就是喜欢谈喜欢议,喜欢读经典美文,一字一句的抠,一章一节的品,乐此不疲,把玩咀嚼。东家长西家短这些红尘俗事与我俩无关,学生长短进退则常挂心头。记得老金讲起文革前高考,说有一年他的学生考场出来围着他欢呼雀跃,说那作文题与他们平时做过的相似,“说我猜到了半个题目!其实好的老师是不猜题押题投机取巧的。”是啊,好老师心中有一本学生帐,自己的孩子倒并不十分上心。他曾津津乐道而又叹息不已地谈起一个曾经的学生:作文坚持一支毛笔,竖行直书,但因为家庭出身而名落孙山。后来因为老金而使我有缘与这位才子见过一面,果然用俗话说另有一只功,他只以“先生”称呼老金,似乎只有这个称呼才能表达他对金老师的尊敬。
我与老金同事几年,竟然互相并不打探对方的经历以及家庭社会关系等等。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心中不只想人间烟火,更多的是说不清的诗和远方。后来约略知道,他在震中上课,老伴袁医生是盛泽医院的大夫。两地分居为何不调动一下呢?现在的人不好理解,但我懂。大约一是那时代好多人就是一颗拧哪安哪的螺丝钉。你会说傻呗,但那时却是普通的心态。二是调动要申请待批,老金这等一身书呆气,嫌麻烦,不善也不愿托关系找门路钻天打洞。三是本单位也不大肯放,他们两位都是本单位的一只鼎啊。后来文革把一切搞乱了,竟然帮老金解决了两地分居问题!一阵风把老金刮到了农村,不是农村的-🔥威尼斯0008Ⅴ,而是农村生产队。说是接受再教育,实际上过来人都懂的,勤奋工作而且卓有成效的老金成了有问题的老金!老金不下农村谁下?……但却正好解决了他们夫妇两地分居问题,老金选择了盛泽乡下。也就因为这原因后来重回讲台,我们就成了同事。真是祸福相倚啊。
说老金关心学生超过自己的孩子,这是有根据的。老金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两地分居,袁医生又要值夜班,咋办?宝贝女儿从小就寄养在吴江舅舅家。老金的大舅子是当年吴江医院的名医,由舅舅舅妈扶养,与表兄妹一起倒也热闹,老金也收获了事业赢得了学子的尊敬,但直到宝贝女儿读中学也没亲热地喊他一声“爸”,反而习惯对舅舅舅妈以爸妈相称。对这等奇事,老金偶尔讲起也只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宝贝女儿的愧疚和爱,没有一点责怪之意。
后来老金调松陵了,袁医生退休后回吴江了嘛,吴江师范一度重开也要一批教师。再后来老金退休后老两口又卜居苏州。大约十几年前他回过一次盛泽,我们高高兴兴吃了顿中饭,他定要惠钞,说经过争取享受到离休待遇了。这消息使一座惊喜,当年臭老九竟是老革命!但这“争取”二字可是好辛苦啊,原来他早年参干,文革后江西的一把手女书记还是他同志学妹呢!大约当年的档案不完整,为了找个可靠的证明人,他说“真是跑断了腿”。
说起吃饭,当年一块共事时,他就请我到他家吃过一顿饭。那时我一人在盛,宿舍-🔥威尼斯0008Ⅴ两点一线,老金老两口租房在水澈弄。
盛泽向以七十二条半弄堂称,有些弄名,口头的叫法与铭牌的文字大相径庭。比如北斗弄,高大上吧,但口语听上去是“钵头弄”!花园街,此名美吧,但旁边有个地名听上去叫马桶湾,大煞风景吧?但文革后挂出的铭牌却是“牧童湾”,诗意盎然得不要不要的!水澈弄也一样的让人误会。小便,北方说尿尿,吴语则说拆水、射水,水,是尿的吴音,音同“输”,也许是“嘘嘘”这个说法转化过来的。普通话尿床这里叫“射水出”,也简称“水出”,所以以前听说有个弄叫“水出弄”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我也因为宅,这弄在哪也一无方向感,老金请我去他的租住地,才知道原来由济东会馆沿河向西,过一小石桥就是。以前水系未遭破坏,这小河流淌,大约清澈可用,因而得名的吧。
路名虽美,但巷子破旧杂乱,老金的租房更连我这个不讲究生活的书呆子都吃惊:一排最简易的平房,门前一条走廊,一家一间,不过十几平米吧,内部一隔两,里为内房,仅容一床一桌,外则占三分之一,一小桌几条凳,是饭桌兼书桌。煤球炉就在走廊。——那时许多人生活的要求也就是能避风雨,好在早出晚归,只要一个窝就可以了。
老金移居苏州后我们通过几次电话,可是最近几年找不到电话号码了,前些日子才打听到,说是进了养老机构,电话也是总机分机转来转去,好半天才接通。接通不易,对讲更是扯着嗓子喊半天。老金的耳朵不行了,哇啦哇啦半天才明白我是谁,他万分抱歉地说耳朵听得见声音而听不清说什么!
我也开始耳鸣了,过几年不知会怎样。时易,岁增,鬓毛衰,童头豁齿,这本是自然之理,网上年轻人够狠的,造出个时间是把杀猪刀这个说法,想想也很现实很残酷,上次与老金相见吃饭,席间百分之八十的话语量是老金的,现在即使见面,交流也困难了,难怪杜甫与老友相聚要“惊呼热中肠”了。
我也耳鸣眼花,活动半径大大缩短,平常就是走着去个超市,不主要为购物,走动走动而已,走近路,穿小巷,每次必经水澈弄,河水已不流动,脏兮兮的,小巷依旧破而逼仄,老金当年的租房旧貌未变。每次走到那里,我就想起刘禹锡的《陋室铭》,与之一比,我倒觉得刘文竟有点矫情。一个书生,有个小房子,还带小院子,寂寂小园深闭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弹弹琴,读读经,无世俗打扰,比起我们当年之破旧,“何陋之有”?
大约动物都有记忆,人则记忆绵绵,入我心则悠悠远远,还会对比,会惊,会感慨系之,所以每经过水澈弄就会想起老金,想起他当年处陋处乱仍坦然欣然的神情,为此我总会情不自禁叹曰:
斯是陋室,老金德馨。
(编者按:文中是作者2007年写的一篇小文,描写了记忆的金本中老师;去年春去夏至,金老师昏迷了一整个春季后仙逝了。2022年夏天又到了,作者再度阅读此文并分享给同学,也算是心中又一次纪念。)